在貝利的傳奇一生中,他提到自己時習慣用第三人稱,他總說:“貝利怎么樣怎么樣”。不過,跟很多巴西人一樣,貝利只是他在兒時朋友間的綽號,他原名不叫貝利。
1-電視時代
埃德松-阿蘭特斯-多-納西門托,知道的貝利真名的人屈指可數。
1940年10月23日貝利出生那天,他的家鄉剛好第一次通電,父親決定為他起名“愛迪生(Edison)”來感恩發明家。貝利承認這一則故事,但堅持名字應讀作埃德松(Edson)——這才夠巴西味。
電,工業文明的基礎,將徹底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途,電燈在1940年帶來光明,電視讓貝利在1958年加冕“球王”。
貝利是電視直播時代的第一個全球化足球巨星,比早生十幾年的普斯卡什、迪·斯蒂法諾幸運得多。1958年世界杯第一次全球衛星信號直播,地球任何一個角落的球迷都能同時“眼見為實”,一位年僅17歲的少年在淘汰賽開啟無敵模式,半決賽對陣法國上演“帽子戲法”,決賽對陣面對強大的東道主瑞典也獨中兩元。
五星巴西第一顆星,貝利英雄故事的開始。
當時的貝利還被昵稱為“黑珍珠”,他在去年奈飛拍攝的個人記錄片里這樣講述:“我當時以為巴西在歐洲很出名,其實不是。幾個瑞典小孩過來一直摸我的臉,想看看手會不會沾上黑色,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黑人。”
世界杯結束后的1959年,有一個調查統計顯示,貝利這個名字在歐洲的認知度已經僅次于可口可樂。1961年桑托斯隊到歐洲巡回表演賽期間,一家法國報紙最早在封面給貝利冠以“王”的稱號,當然,在巴西也可能更早。
“球王”在國際足壇只有唯一一個指向。
中國球迷熱衷“球王”之爭,其實偉大的球星都有各自獨一無二的尊貴稱號,馬拉多納在阿根廷是“神”(D10S),貝肯鮑爾在德國是“皇帝”(Der Kaiser),克魯伊夫在荷蘭是“救世主”(El Salvador),他們能放在一起競逐“世紀最佳”,但說到“球王”(the king of football)就只有一個,那就是貝利。
成就上,貝利三奪世界杯前無古人,也可以說后無來者。還沒有球員能像他一樣統治足壇長達20年,他也是第一個在電視轉播里讓全世界觀眾見識到美麗足球的人。
加冕“球王”,有個人能力的因素,也是時代進程造英雄。
2-巡演全球
世人以為戴上王冠即享榮華富貴,對貝利而言只有一個字,累。
去踢瑞典世界杯時,貝利在桑托斯的月薪只有6000克魯塞羅(當時巴西貨幣,不到400美金),歸國后立即翻倍地漲;1959年,貝利續簽了創紀錄的新合同,月薪達到8萬克魯塞羅,年獎金超過100萬克魯塞羅,桑托斯給他一筆27000美金的簽字費,他媽媽名下得到一套價值一萬美金的豪宅,他爸爸獲贈一輛大眾汽車。
桑托斯“不計代價”的投入,因為“球王”已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雞。
貝利在1959年到1974年幫助桑托斯拿下無數巴西國內冠軍,讓這家俱樂部從默默無聞的小城球隊迅速躋身為世界豪門,期間更在1962年和1963年連續兩年壟斷南美解放者杯和洲際杯,說是世界第一也不為過。桑托斯拒絕了國際米蘭、皇家馬德里、尤文圖斯、曼聯等歐洲豪門的求購,15年間帶著貝利出國踢了超過350場巡回表演賽,就像一個流動馬戲團一樣,不僅在美洲大陸和歐洲,1960年代他們開始到訪非洲、亞洲、大洋洲。
如果企鵝會買票,桑托斯恐怕會去南極洲。
桑托斯球場外,球迷們高舉貝利的旗幟,送球王最后一程
當時桑托斯一場比賽的出場費約5000美金,如果貝利不出場就要減半。有時候,貝利一星期要踢四五場比賽,受傷都不能停。教練有一次讓隊友冒充貝利穿10號出場,心想都是黑人球員也許可能蒙混過關。現場觀眾很快就意識到那個10號不是貝利,全部人開始鼓噪“貝利,貝利”,真貝利不得不帶傷上場。每個人都曉得,貝利總能在比賽中連過數人,然后射入精彩進球,別人做不到。
資訊匱乏時代,足球的神奇一半靠記錄者飛揚的筆墨,另一半要靠讀者發揮想象力。貝利與桑托斯的全球巡演,加上電視的普及,讓他成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得到全球集體認同的體育巨星。
他在球場的創意超越文字,又天生具備偶像氣派,有那種跟任何一位突然出現的記者談笑風生的親和力,自信又得體,比很多球員高很多個段位了。他客串電影、出過唱片,像人們印象中的巴西人一樣,節拍和舞步信手拈來。
不要說媒體,誰不愛這樣的“天選之子”?
3-造神廣告
貝利1975年離開桑托斯,以拓荒者的角色前往“足球沙漠”美國,正好與紐約宇宙隊形成一次合力。他得到一份三年100萬美金的合同,并把自己的肖像權授予俱樂部的背后老板——時代華納公司,又得到強大的媒體助力,繼續升華個人形象。
當時所有跟紐約宇宙對陣的球員,賽后都想得到貝利的球衣,以至于球隊不得不每一場準備二三十件貝利球衣來送人。這足以說明職業生涯末年貝利仍有超級號召力。
貝利出國踢球需要給巴西政府納稅200萬美元。作為一個國家品牌,關于貝利的爭奪戰甚至更上升到國家層面。1961年,巴西總統雅尼奧·夸德羅斯宣布貝利為“國寶”,絕不能流落海外。為了挖走貝利,美國方面甚至由國務卿基辛格出面游說。
1960年代起,貝利已經是巴西公司和跨國大品牌的廣告寵兒,代言商品超越體育范疇。巴西咖啡協會與貝利簽署協議,由他幫助推廣這一國家特產;巴西石油公司請貝利代言,讓他幫助子公司在尼日利亞打開電器市場。
國際公司的貝利商業戰,最經典案例發生在1970年墨西哥世界杯。創始人為兩兄弟的彪馬和阿迪達斯明爭暗斗,簽署了一項“貝利協議”,為免抬價致兩敗俱傷,干脆協商都不用貝利。
彪馬不甘心,他們從1958年開始就是巴西隊的贊助商,轉身就跟貝利繼續合作,在合同里加上一項條款,要“球王”開球前在中圈蹲下系一下鞋帶。每場比賽前,貝利也跟主裁判要10秒左右的時間用來系鞋帶,誰都不可能拒絕“球王”的要求,何況在那個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這是種商業行為的年代。10秒鐘轉播鏡頭聚焦到貝利的鞋子是什么概念?彪馬在墨西哥世界杯獲得了空前的曝光度。
貝利職業生涯的工資收入總計也就500多萬美元,但他的商業號召力和他的名氣一樣永不減退。2010年一次統計發現,作為一個七旬老翁,他的年收入仍跟C羅的1300萬歐元第一年薪幾乎不差上下。
4-巴西之王
造神貝利的意義,遠超足球。
1970年世界杯奪冠后,時任巴西外交部長馬里奧·吉布森·巴爾博薩這樣說:“貝利無疑是巴西有史以來最好的大使,沒有人比他為巴西在國外的形象所做的貢獻更多。” 1971年法國《隊報》更寫道:“貝利也許是當世僅次于教皇、尼克松、毛澤東和戴高樂的第四或第五影響力人物。”
巴西這片國土1888年才結束了奴隸制。作為一個由移民構成的新興國度,巴西人需要一個國家認同感。足球承擔了這種使命。但巴西足球在1950年遭遇重挫,他們在本土舉辦的世界杯決賽被烏拉圭逆轉,遭遇“馬拉卡納慘案”。
民族自信在那一瞬間被擊破,沒有勝利就沒有一切,巴西人反倒跌入自我懷疑和否定之中。別的國家都那么好那么幸運,巴西世代與悲劇為伍。當時巴西的體育評論家內爾松-羅德里格斯把這種舉國自卑情緒歸納一個名詞:雜種狗情結。
這就不難理解,巴西隊在1958年和1962年連續奪冠,有超越足球勝利的意義。貝利身上的各種標簽,體育英雄、巴西人、黑人,集合在一起,足夠凝聚所有巴西人的集體自豪感,讓他們覺得自己的確生長在茨威格筆下的“未來之國”,而且未來已來。
其實,貝利在1962年的奪冠過程中只是配角,他在第二場小組賽受傷并缺席了剩余賽事,是加林查扛著巴西成功衛冕。當年巴西隊從未在貝利和加林查同時登場的情況下輸球,1966年加林查缺席,貝利甚至沒能幫巴西隊突破小組賽。但這些歷史細節是可以忽略的,巴西人正全力塑造他們的足球之神。
1962年世界杯賽之后,國內的電影公司給貝利拍了一部影片,片名就叫《球王貝利》。以后人們一聽聞巴西,便會想起“足球王國”,因為“足球之王”貝利就在這里。每一個貧民窟的少年似乎都在學貝利的動作,走在成為新貝利的路上。
5-無為而治
巴西人對王的期待,不止在足球。
1964年,巴西發生軍事政變并開始長達21年的高壓統治,有無數反對派被秘密綁架或被酷刑虐待致死。巴西人生活在恐怖氣氛當中,海派隨時可能被剝奪生命自由,有人希望貝利出來為民請命。
可貝利由始至終沒有站隊。和充滿叛逆氣質、敢于參與時事的馬拉多納、“拳王”阿里等人相比,這種“懦弱”讓人覺得貝利更樂意當一個宣傳工具或吉祥物。其實在那種時代背景下,連明哲保身也需要本領。
貝利在紀錄片中說:“如果說我對任何事情都不知道,那是在撒謊……但,我專注于足球可以幫巴西更多”。
確實,他是貝利,任何表態都可能引起軒然大波,明確支持或不支持,一個球員怎么判斷復雜的政壇誰是好人呢?
貝利退役后曾試過從政,1995年出任巴西特別體育部長,任內提出抑制足球腐敗的立法,即為“貝利法”。這個職務三年后就被總統取締。
將足球這樣的小事做到極致,更適合貝利。后來的故事也證明他更擅長扮演各式各樣的大使形象,而不是什么斗士。1992年貝利出任聯合國生態環境大使、1994年出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親善大使、2009年為里約熱內盧申辦2016奧運會出面出力。2013年,巴西本土再度舉辦世界杯前夕,貝利出面勸誡國人不要再抗議,齊心齊力辦好這屆盛會,結果引來很多人不滿。
退役之后,在網絡時代,貝利的球王形象已經被消解,他被娛樂化為“世界杯預測烏鴉嘴”,被視為一個經常出來走秀的吉祥物。21世紀的年輕人已經很難理解,當年人們為何通過他的足球感悟生活意義、保有澎湃激情、對未來充滿希冀。
貝利,埃德松-阿蘭特斯-多-納西門托,電視時代的第一個球王,已經帶走一個時代了。安息吧。
作者丨黃嘉鑫